妈妈的一生都在坚守“活得漂亮”的人生准则。如今,我更懂得屏蔽掉和自己不相关的人和事,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成全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活得漂亮”是我和妈妈一生最浪漫的约定。
一夜春雨之后,走出去,空气透透的,眼睛润润的,那绵延在田野的绿让人的身心快飞起来了。那是银杏裹得紧紧的芽微微撑出小扇的青绿,是密密匝匝油菜果荚的浅绿,是婆婆娑娑针尖竹叶的翠绿,是高高低低嫩草的黄绿,这层层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我仿佛走在油画中。
突然在这绿的高地,一树炫目的白,被绿衬托得惊心动魄。我仿佛闯进了席慕蓉那一棵开花的树,在你最美丽动人的时候,我们相遇了。
一簇一簇、高高低低、聚聚离离,花的帘幕在春风拂动下荡成了美妙的音符,激得我满心雀跃。哦,是油桐花,我记忆中那可以盛汽水儿的油桐花,妈妈口中“活得漂亮”的油桐花!如今妈妈已离我而去,我在油桐花中与妈妈相会。
走近些再走近些,是妈妈的手还是春雨这只神奇的画笔?在洁白的花筒上画出了虚虚实实的雨线,粉粉的,美丽极了。蜜蜂踩着这些粉色的雨线在花筒里钻进钻出,那叫一个繁忙,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昆虫也来凑了热闹,蹁跹着线描的禅衣,长长的细细的脚吸盘一样牢牢地固定在树枝上,细腰绷得直直的,针一样的口器从桐花的背部插进花芯,边吸边用它的脚在不停地用力搓裹着花粉,膜翅上还分泌出晶莹的油珠,仿佛油珠里的朵朵桐花都有妈妈的影子。
我一时看得入了神,突然,咚的一声,桐花打着旋急速掉落在地上,是妈妈急于和我牵手吗?低头的一瞬,简直惊呆了,我的脚边全是桐花。草地上、毛茛上、青蒿上、春蕨上,挂着、躺着、斜倚着,它们幻化成舒展自如的妈妈,悠闲自在地享受着春光的照耀,春风的吹拂,春雨的滋润。
油桐花不开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也不作为行道树种植,它恣意盛放在山野之中,吸纳着天地的灵气,它是山野间的精灵。它不像桃花、李花、杏花逐渐衰败、枯干了还死死黏住树枝不肯落下,油桐花的盛放仿佛只是为了美丽优雅地坠落,在最绚烂之时拥抱凡尘。没有一丝颓败与不舍,它们鲜鲜亮亮地决绝地投奔大地。微风吹过,簌簌落下,状若飞雪。因须臾而无穷,以一瞬而无尽,那正是它最美的样子,像一辈子优雅的妈妈。
我的故乡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边有几棵油桐树。每到四月,铺天盖地的油桐花将小溪变成了花溪,花花相连,朵朵如一。爱桐花的妈妈常常一手牵着我的小手,一手提着一竹篓的新鲜土豆去溪边淘洗。有时提着衣服,有时顺道在桐树上摘下一片又一片的桐叶,小小的我有时用小手打捞起一朵又一朵鲜亮亮的油桐花让它们排排坐。
“妈妈,它们等着吃果果呢。”小小的我屁颠屁颠地跑去采星星点点的小花、小草当糖果,小心地放进每一个花筒。那一刻也总伴有妈妈慈爱的声音:“你就开心玩儿吧。”
有时我会给油桐花盛满水,举给妈妈说:“妈妈,我们喝汽水吧。”有着乌黑大辫子的妈妈会接过去说:“来吧,我们共饮。”然后还会假装喝一口。
妈妈洗桐叶的时候我会帮忙,桐叶比我的两个手掌合起来还大,我好奇边缘的小锯齿,还有那些突出的粗粗脉络,总是洗的时候摸了又摸。也好奇用桐叶包着的小面团,蒸出来怎么那么清香?怎么小小的面团长得那么大?还有裂口,里面的小气孔又是哪儿来的?
面对着我的十万个为什么?妈妈有时说她会变魔术,有时又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有时我又望着在哗哗流的溪水中,漂呀漂呀的油桐花,问:“妈妈,油桐花要去看海吗?”
“嗯,它们要去看外面的世界,你想去吗?”“我长大了就去。”那时候我多么盼着长大呀。
“妈妈,油桐花好美呀,它们穿着美丽的衣裳去看世界,它们会坐船吗?”“它们自己就是一艘美丽的船啊。”
“它们会坐长长的火车吗?”“等油桐树结了果、榨成油就会坐火车了。桐油是天然的油漆哦,可以造船、造房子、做家具,防水又防虫不容易坏,世界各地都需要它,它就会搭上汽车、火车去往全世界了。比如你做作业的书桌就是它漆的哟。”
“妈妈,油桐真了不起。”“对呀,我们要像油桐花一样活得漂亮,像油桐树一样活出一身的本事。”
从此,小小的我就常常俯身在书桌前做作业,看课外书,要像油桐花一样“活得漂亮”的信念已经注入心田。“活得漂亮”是海纳百川的一份淡然,是不受他人评价左右的一份笃定。
而坚信要“活得漂亮”的妈妈真的在80岁高龄还坚持着不打扰儿女的想法,独居的她保持着窗明几净,每天一头银发都梳理得整洁顺滑,精精神神地出去买菜、做饭、散步,85岁时才在我们几姊妹的强烈要求下和姐姐同住,后来和二哥同住。90岁时染上新冠病毒,她拒进医院,一天后就决绝而安详地离开了我们。和爸爸在一起,和大地同在,和油桐花同在。
妈妈的一生都在坚守“活得漂亮”的人生准则。如今,我更懂得屏蔽掉和自己不相关的人和事,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成全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活得漂亮”是我和妈妈一生最浪漫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