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元
小时候生活在南方,夏天常听大人们对自家孩子说:“现在不吃点苦,到了冬天吃什么?”
“吃苦,吃苦,先苦才有甜。”不仅仅是劳动意义上的吃苦,这时节,梅雨绵绵,潮湿闷热,我们的身体也需要“苦”的滋养,健脾化湿,清热祛暑。于是,我想到了苦瓜。
最初知道它的名字,是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对一位同学说:“不要垂头丧气的,你看,都成苦瓜脸了。”
我见过圆脸、长脸、方脸,鹅蛋脸、瓜子脸、国字脸,却从没见过苦瓜脸,心里颇为疑惑,就去问外婆。外婆告诉我,苦瓜脸是形容一种愁相,至于苦瓜长什么样,菜园篱笆旁就有。我跑去看,只见一根根苦瓜披一身翠绿,沾着露水,周身却是疙疙瘩瘩,其貌不扬。
外婆把苦瓜洗干净,剖开,掏掉种子和瓜瓤,切成薄片,在清水中浸了好长时间,这才捞起沥干,用猪油炒了一盘苦瓜片。
好奇的我一尝,哎呀,满嘴苦味,赶紧喝了一大口土豆笋干汤,才稍稍压住了嘴里的苦。外婆却若无其事地吃一片苦瓜,扒一口饭,吃得有滋有味。
“外婆,不苦吗?”“吃进去苦,可后味是甜的。”看外婆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但我依然不想再吃苦瓜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暑假了,在田野里跑了半天,肚子饿了,可晚饭还没烧好。外婆就用滚烫的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又从玻璃瓶里挟了一碟酱瓜片作下饭菜,让我先垫垫肚子。
这酱瓜片不是小黄瓜也不是嫩生姜,吃进去酸脆可口,不一会儿,我就将整碟子酱菜都吃光了。“外婆,这是什么酱菜?”“苦瓜片呀!”
说来也奇怪,此后我就喜欢上吃苦瓜了。苦瓜炒鸡蛋、苦瓜青椒肉丝,成为我家夏日饭桌上一道经久不衰的家常菜。
前年,有朋友送来了一包苦瓜干,苦味虽减,风味却要比新鲜苦瓜更浓厚些。用它煲汤、焖煮、红烧都可以,还可以用来泡茶喝,能消暑、明目、清心。
苦瓜虽其貌不扬,但它的别称却很好听,因为它的皮像荔枝壳般凹凸不平,有人就叫它“锦荔子”。又因它成熟后,瓜瓤呈艳丽的红色,赤子如珠,就取名为“红姑娘”,一下子成了蔬菜中的娇娘子。苦瓜,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君子菜。
书中记载:苦瓜,其味甚苦,然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而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如用苦瓜炒肉片,苦瓜是苦的,但肉片并不苦,这种“刻己而不苦人”的风骨,使其得了“君子菜”的雅号。
苦瓜的苦与众不同,它是洁身自好的苦,是纯粹清灵的苦,又是先苦后甜的苦。
有一次,汪曾祺先生在朋友面前吹牛,说自己没有不吃的东西。结果朋友整了他一下,带他去一个小饭馆吃饭,点了三个菜: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
汪曾祺咬咬牙,全吃了。从此,他就学会了吃苦瓜。
1958年,汪曾祺被下放到张家口参加劳动改造。正是土豆开花的季节,他每天上午蹚着露水,到地里劳动,然后掐一把花、几枝叶子,拿回办公室,插在玻璃杯里,照着画。
到了马铃薯逐渐成熟——马铃薯的花一落,薯就成熟了,他就开始画薯。画完一个马铃薯,就把它放进火里烤烤,然后吃掉。清苦的生活在汪先生笔下,飘出温暖而悠然的香气。在劳动改造期间,汪曾祺完成了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
生活中,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吃点苦。苦是自己的事,你要学会独自面对,独自忍受。而汪先生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安放好自己的身心,并努力寻找生活的诗意美。在我看来,这种甘于吃苦,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的精神品质,就是君子之风,君子之骨。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我看来,这“人上人”,就是君子啊!